1939年兰州遭日军轰炸,飞行员巴尔镜头下的废墟与人间
城外那三拱门的影子是先撞进我眼里的——石刻还算精致,可惜炮火一来,全变得灰扑扑的,像被人用砂纸狠狠蹭过。拱门两边站着石狮子,那姿态还挺倔强,可再往前就是高大的城门,被炸得缺口像掉牙一样难看。有人在旁边嘀咕,“这牌匾上啥字啊?看不清了。”我心里忍不住翻一句:你还想看清?炸成这样,连字都怕是哭了。风里夹着土腥味,有个小贩推着空车走过去,一路轮子吱呀吱呀响,好像在给这场景配乐。
换个角度望去,全景就更扎眼了——断砖碎瓦堆成的小山包,让人分不清哪块原本属于哪面墙。我记得有学生问过:“老师,这是不是老房子自己塌的?”我当时拍桌说,不是!这是飞机扔下来的铁疙瘩砸出来的命运,不是什么年久失修。那天阳光特别刺,人眯起眼才能勉强辨出那些残存雕花上的细线条,就跟老人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平时深了一倍。有个孩子踩到瓦片滑了一跤,他爹骂他“没长眼”,可谁又能在这样的废墟里走稳呢?
兵工厂那一片,我至今想起来还有点胸闷——1939年2月20号和23号,两次轰炸,从山西运城飞来那么远,就是为了把这里摧毁干净。照片里的厂房骨架裸露着,钢筋弯曲成怪模样,一个老工人在废墟边摸索,好像想找回什么零件。他嘴里念叨“这是苏师傅做好的机床啊”,声音轻到几乎被风吹散。我忍不住插话:“你们这些机器,是要打仗用的吗?”他摇摇头,“也有做农具的。”听完更堵心,因为连养活人的工具也没能留住。
街道上,那叫一个惨——不是电影里的布景,而是真实地板砖全翻起来、屋梁横七竖八地压在人家的锅碗瓢盆上。有女人抱着孩子站在路口发呆,她脚底下一只鞋已经开了口,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散架。一旁有人劝她去亲戚家避避,她只是摇头,说“家都没了,还避啥”。空气中混合的是灰尘和烧焦木料味儿,让人喉咙发痒。我背后几个青年低声议论:“他们连民居都轰,这算什么战法?”一个脾气急的人直接骂出了粗话。
省政府的大门倒是幸存下来一点尊严,巴尔和两个中国男人站在那里笑,看得出是在努力营造一种正常感。这地方以前可是肃王府,再往后变成陕甘总督署,现在挂的是省政府牌子,我嘴快补一句:“这院墙见证的人,比我们教室黑板见证的多多啦。”大门前地面扫得干净,有穿长衫的人从里面出来,一手捏着烟袋锅儿,看见巴尔举相机,还特意停顿一下摆姿势,那种好奇劲儿隔几十年还能透出来。
说到家庭照,我就喜欢盯细节看——母亲叉腰站小女儿花裙摆晃晃悠悠,大男孩短裤露膝盖,他们三个排成梯形,在墙上投下影子,比真人更规整。我猜这是巴尔故意安排,要玩点构图的小聪明吧。他太太神情淡淡,却让人觉得她心思很满,当时可能正想着晚饭怎么弄,因为背景角落挂着半截菜篮。有学生笑问:“老师,你咋知道她在想吃饭?”我摊手,“女人叉腰的时候,多半脑袋里有事。”
等看到另一张拿冲锋枪的照片,我差点笑喷——同一个女人,这次握的是汤普森冲锋枪,手腕略微外翻,看起来熟练又带点挑衅意味。据介绍,他们一路从西安带到兰州防身用。这让我想到一次批改作文,一个男生写自己奶奶藏菜刀防贼,也是这种“不服输”的劲儿。背景中有人探头偷瞄枪管,又赶紧缩回去,好像怕被误认为坏人。这种生活场景比任何战争新闻都真实,因为它混合了胆量、谨慎,还有一点炫耀心理。
供水那张画面安静些,小姐弟靠毛驴站,一桶桶黄河水就是他们每天喝、洗、煮饭的一切来源。毛驴耳朵偶尔抖一下,把苍蝇甩开;姐姐伸手摸它脖颈,有点怕又舍不得离开。在我的印象中,这样取水其实很辛苦,每天来回几趟才够一家用。有旁观者感慨,“外国人在咱们这,也只能这么过日子”,语气竟然带点自豪感,好像证明这里不是谁来了都能享福的天堂。
牛奶供应则热闹一些,那三孩子乖乖立于母牛前方,一名当地男子坐小凳挤奶,他动作娴熟,每挤一下乳汁就啪嗒落入桶内发出轻响。另外一位牵牛的人不停跟牛耳语,大概是在哄它别乱动。我注意到巴尔拍照时身体微倾,为的是把所有人物和动物收入画框。这让我联想到课堂上一群学生挤在一起合影,总有调皮鬼要探出脑袋抢镜,人类这种爱凑热闹、不愿缺席记录的习惯真是一代传一代。
黄河边洗衣服的大姑娘们让我忍不住停留视线,她们裹小脚,所以多数跪坐姿势敲打衣物,比蹲久舒服些。一位妇女抬起棒槌朝布料猛敲,同时嘴里喊邻座“大妮,你快看看浪来了!”果然水花溅湿了一堆刚漂好的衣裳,引来阵阵笑声。在这样的劳动场景中,即便战火逼近,人还是会为这些琐碎瞬间开心或抱怨,这是生活韧性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吧,我总觉得值得记下来给后来的人看看。
再往岸边走,就是密密麻麻的大水车,它们吱扭转动,把黄河水送向城市与田野。一辆马车经过时司机仰头望了一圈,说“今年雨少,全靠这些大家伙”。附近民居冒出的炊烟混进潮湿泥土味,让空气显得厚重而温暖。不远处两个少年比赛跑步,从大水车阴影下钻过去,又跳回来嬉笑追逐,与巨大的木轮形成鲜明对比,很容易让人想到时间流逝与生命延续之间奇妙关系,但我马上收回这个文艺念头,被其中一个少年绊倒摔出的叫声拉回现实。
羊皮筏就在岸边躺着,一个男人正弓腰吹气修补漏处,没有气筒,只靠肺活量。他脸涨红如熟虾,中途停下来喘几口,然后继续鼓劲吹;另一个朋友帮忙按住皮囊以免滑动,还闲聊昨晚喝酒误事的话题。“你别说话,会漏气!”吹气者急忙制止,引来周围人的哄堂大笑。而这样的工具早在康熙十四年就已普遍使用,可以载货载客,根据需要拼接大小,这是古人的智慧,也是现代困境中的救命法宝之一。
兰州机场俯瞰图则冷峻许多,它建于三十年代,是军民两用的重要基地。当年的跑道笔直延伸向东部拱星墩方向,在抗战时期承担起防空任务。从高空望去只有寥寥几架飞机静卧其上,但背后的故事却复杂无比:苏联援华航空志愿队曾经频繁降落于此,与中国军队协作执行任务。据现场目击者描述,当飞机发动机启动时震耳欲聋,就连离机场数百米外的小学课堂都会暂停讲课等待噪音消退,这画面简直可以直接搬进电影而不用加工。
最后看到兰州与武威之间蜿蜒长城,那段历史跨越汉至明,为抵御北方侵扰而不断修缮增筑。从空中俯瞰,它如同一道褐色伤痕划过土地,两侧植被稀疏,更显孤独。一位同行老人指给我们看某段残破敌楼,说小时候曾在那里捡到锈箭簇,如今早已埋入沙土。“守护的不只是疆界,还有商路,”他补充道。这句话让我久久不能释怀,因为标题里的废墟、人间,都绕不开这样深层联系:战争不仅拆毁建筑,也改变道路与命运,而那些依旧矗立或蜿蜒存在之物,则提醒我们曾经付出的代价不会轻易消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