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聚光灯下,是亿万观众熟悉的演播厅。空气中漂浮着精心调控的冷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粉底气息。这是一场关于成功的访谈。主持人朱迅,正与她的嘉宾——北京大学历史学博士、著名学者蒙曼教授,进行着一场行云流水般的对话。
她们谈论学业,谈论事业,谈论蒙曼如何从一个河北小城的普通女孩,一步步走上中国最高学府的讲台,又通过《百家讲坛》成为家喻戶晓的文化偶像。这是一条清晰、励志、堪称完美的“中国式成功”路径。
然而,就在节目接近尾声,气氛最为轻松融洽之时,朱迅抛出了一个看似不经意,却极具私人色彩的问题。一个所有人都好奇,却又不敢轻易触碰的问题。
「蒙曼老师,您现在事业这么成功,但还是单身。我们都特别好奇,如果让您选择,您最想嫁给谁?」
这个问题,像一颗被巧妙投下的小石子。它瞬间打破了现场关于“学术”与“成功”的宏大叙事,将话题拉回到了最世俗、也最令人期待的“婚恋”层面。
观众席安静了下来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期待着一个或风趣、或智慧、或回避的答案。或许是某位古代的儒雅君子?或许是某个虚构的完美形象?
蒙曼教授,这位在讲台上引经据典、从容自信的学者,在那一刻,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。她甚至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停顿,只是嘴角微微上扬,带着一种少女般的、纯粹而笃定的神采,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。
一个让所有人,都感到意外的名字。
「李白。」
演播厅里,出现了长达数秒的、诡异的寂静。随即,爆发出善意的、夹杂着一丝不解的笑声。
李白?那个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的“诗仙”?
这个答案,在当时,被大多数人解读为一句才女式的机智玩笑。一个用文学典故,巧妙回避私人问题的“标准答案”。
但他们都错了。这绝非玩笑。
这,是蒙曼,这位在当代中国社会中,将“知性”与“成功”演绎到极致的女性,对自己人生哲学与灵魂归宿,所做出的一次最真诚、也最深刻的“文化宣言”。她所要“嫁”的,根本不是那个真实的、有血有肉的男人李白。
她要嫁的,是一种生命状态。
一种在现代社会中,被规则、期望、KPI和“成功学”彻底围剿的,近乎灭绝的生命状态。而理解这场“精神婚约”的钥匙,隐藏在一千三百年前,大明宫沉香亭内,那场极尽奢华的牡丹宴上。一场,由李白亲手导演的,对世俗最高权力,最酣畅淋漓的羞辱。
02
让我们将镜头,定格在那个提问的瞬间。
演播厅的灯光,经过精心设计,柔和地打在蒙曼的脸上。五十岁的她,岁月没有带走她的灵气,反而沉淀出一种知识女性特有的、温润如玉的光芒。她的坐姿,永远是得体的、谦和的。她的语速,永远是不疾不徐、条理清晰的。
她,是完美的。是那种“别人家的孩子”最终长成的模样。是知识改变命运,最无可辩驳的范本。
当朱迅提出那个问题时,她的眼神真诚而好奇。这不仅仅是一个节目效果,它确实代表了当代社会对“成功女性”的一种集体凝视:你事业如此完美,那么,你的情感世界,又是如何安放的?一个同样“完美”的伴侣,似乎才是这幅成功拼图上,最后那块不可或缺的板块。
所有人都期待着一个“标准答案”。
但蒙曼给出的,是一个“非标准答案”。
当她说出“李白”这两个字时,她的表情,不是插科打诨的戏谑。而是一种近乎“告白”的、混合着向往与释然的神情。仿佛在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,她就从“蒙曼教授”这个被大众熟知的公共符号中,短暂地抽离了出来,回归到了一个最真实的、最纯粹的“自我”。
这个“自我”,渴望的不是势均力敌的伴侣,不是安稳富足的生活,更不是一段符合社会期望的婚姻。
她渴望的,是李白。
为什么?要回答这个问题,我们不能只看李白写了什么。我们必须先看,蒙曼,是如何一步步,成为今天的“蒙曼”的。
03
蒙曼的人生轨迹,是一条清晰可见的、向上攀登的阶梯。每一步,都走得无比坚实,也无比“正确”。
她出生在河北承德的一个普通教师家庭。从小,她就展现出了对历史和文学的超常天赋。在那个大多数孩子还在玩泥巴的年纪,她已经能津津有味地阅读《资治通鉴》。
她的人生,就是一部标准的“学霸”进阶史。从重点中学,到中央民族大学,再到北京大学的硕博连读。这条路,每一步都必须精准地踩在“优秀”的节点上。它需要的是自律、勤奋、对规则的深刻理解与最大化利用。
毕业后,她留校任教。在学术的象牙塔里,同样有着一整套严密的晋升体系。课题、论文、职称……每一个环节,都是一次考验。她同样完成得无可挑剔。
直到《百家讲坛》的舞台,将她推向了更广阔的公众视野。
成为一个“文化偶像”,意味着她必须接受一套更严苛、更复杂的评价体系。她的学识,要经得起专家的审视。她的表达,要迎合大众的口味。她的形象,要符合公众对“才女”的想象。她的每一句话,都有可能被放大、被解读、被误读。
她,生活在一个由规则、期望、标签和目光构建起来的世界里。
在这个世界里,她无疑是巨大的成功者。她通过自己的努力,赢得了所有人都羡慕的一切:知识、声望、社会地位。
但我们是否可以想象,在这条完美的、向上的轨迹背后,必然存在着一个被压抑、被隐藏的“B面”?
攀登,意味着必须遵循山路的走向。成功,意味着必须适应规则的逻辑。在这个过程中,那些野性的、不合时宜的、纯粹自我的部分,必然会被磨平、被裁剪、被牺牲掉。
蒙曼,这位最熟悉历史的学者,比任何人都清楚,在中国数千年的文明史中,这种“循规蹈矩”的成功,是一种主流,也是一种束缚。
而李白,恰恰是这种主流之外,那个最耀眼的、也是最决绝的“异类”。
他,是蒙曼人生B面的,终极理想。
04
现在,让我们撕开“诗仙”那层浪漫的光环,去看一看那个真实的、生活在盛唐的男人李白。
他是一个合格的“结婚对象”吗?
绝不是。甚至,可以说,他是一个灾难。
他一生至少有过四次婚姻或同居关系。第一位妻子,是前朝宰相的孙女,典型的“倒插门”。他依靠许家的财力和社会关系,度过了十年“安陆白兆山”的隐居生活,却从未给妻子带来任何实际的荣耀。
他一生渴望做官,渴望实现“安社稷,济苍生”的政治抱负。但他的方式,不是通过科举考试,这条当时最正规的途径。而是选择了四处干谒、自我吹嘘的“终南捷径”。他渴望得到皇权的认可,却又极度鄙视官场的规则。这种内在的矛盾,让他一生都在“出世”与“入世”之间痛苦地撕扯。
他嗜酒如命,斗鸡走狗,交友遍天下,却常常忽略了对家庭的责任。他有过儿子,有过女儿,但在他传世的千余首诗篇中,为子女所作的,寥寥无几。
他晚年,甚至因为站错了队,卷入了“安史之乱”的余波——永王李璘的谋反案,被判流放夜郎,险些客死他乡。
可以说,如果用现代的标准去衡量,李白是一个事业上屡战屡失败、理财能力为零、家庭责任感淡薄、政治判断力堪忧的“问题中年”。
他身上,几乎包含了所有与“安稳”、“可靠”、“成功”这些词汇,相悖的特质。
这,就构成了一个巨大的、令人费解的矛盾。
为什么?为什么蒙曼,这位在现实世界里,将理性、自律、规划、成功演绎到极致的女性,会选择这样一个“反面教材”,作为自己最深的灵魂寄托?
她到底看上了他什么?
05
这个问题的答案,如果仅仅停留在“才华”二字,那就太肤浅了。
才华,在历史的长河中,并不稀缺。杜甫的才华,沉郁顿挫,心系苍生。白居易的才华,通俗易懂,妇孺皆知。苏东坡的才华,更是旷古烁今,圆融通达。他们中的任何一位,似乎都比李白,更像一个“理想伴侣”。
但蒙曼,偏偏选择了李白。
因为她看到的,是所有这些才华背后,那件独属于李白,无人可以复制的东西——一种近乎神性的、对个体精神自由的绝对捍守。
他的一生,都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,去对抗一切试图“规训”他的力量。
家族的期望,他不在乎。婚姻的责任,他不在乎。官场的规则,他不在乎。甚至,连“皇权”本身,他都敢于去藐视。
他不是反叛。他只是单纯地认为,自己的“天才”,自己的“精神世界”,是比这一切世俗规则,更高级、更真实的存在。
这种认知,在普通人看来,是狂妄。但在蒙曼这样的顶级知识分子眼中,这,是一种神迹。是一种在经历过无数次“被规训”之后,回望历史时,所能看到的最耀眼、最奢侈的生命状态。
它,是解药。是治疗现代人“成功焦虑症”的,唯一解药。
而将这种生命状态,演绎到极致的,便是那个发生在大明宫沉香亭的,流传千古的“羞辱”故事。那个故事,才是蒙曼“想嫁李白”这句话背后,真正的“核心引爆点”。
06
面对着龙颜大悦的唐玄宗,和“回眸一笑百媚生”的杨贵妃,半醉半醒的李白,只是晃了晃脑袋。他看了看眼前的文房四宝,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沾满了尘土的官靴。
然后,他开口了。
他对唐玄宗说:「臣,需要有人为我脱靴、磨墨。否则,诗出不来。」
唐玄宗兴致正高,笑着问他:「那你想让谁为你做这些事呢?」
李白,醉眼朦胧,却用手指,准确地指向了皇帝身边,两位权势最熏天的人物。
他指着侍立在侧的、当时最受宠信的大太监,高力士,说:「让他,为我脱靴。」
然后,他又将目光,投向了那位倾国倾城的贵妃娘娘,杨玉环,说:「让她,为我磨墨。」
此言一出,四座皆惊。
高力士是谁?他是玄宗最信任的“家奴”,权倾朝野,连太子和宰相都要让他三分。让这位“内相”为自己脱靴?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!
杨贵妃又是谁?她是皇帝捧在手心里的珍宝,是帝国的玫瑰。让她像一个侍女一样,为自己磨墨?这是何等的亵渎!
所有人都以为,李白死定了。
然而,唐玄宗,这位同样极度欣赏艺术与才华的帝王,在一瞬间的错愕之后,竟然大笑着,答应了。
于是,中国历史上,最荒诞,也最富传奇色彩的一幕,上演了。
权倾天下的高力士,在一众宫女太监的注视下,弯下他那高贵的腰,忍着屈辱,亲手为这个烂醉的诗人,脱下了脚上的官靴。
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,则真的走上前,拿起墨锭,在砚台里,为他研起了墨。
而李白,就那样赤着脚,披头散发,坦然地接受着这一切。仿佛这一切,都理所当然。
然后,他拿起笔,饱蘸着由“国色天香”亲手研磨的浓墨,一挥而就,写下了那三首千古绝唱——《清平调》。
「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。」
「一枝红艳露凝香,云雨巫山枉断肠。」
「名花倾国两相欢,常得君王带笑看。」
诗成,惊艳了整个大唐。
这个故事,就是李白精神的图腾。也是蒙曼“想嫁”的,那个真正的“李白”。
07
让我们将视角拉开,用现代的心理学和政治学,去解构这惊世骇俗的一幕。
李白的行为,是单纯的“恃才傲物”或“酒后失德”吗?
不是。
这,是一场精心策划的“精神加冕仪式”。
在那一刻,李白所构建的,是一个独立于“皇权”之外的,第二权力中心——“才华的王国”。
在这个王国里,他,李白,就是唯一的君主。
高力士和杨贵妃,在世俗的权力序列中,是顶级的存在。但在这场仪式里,他们被强行剥离了所有的权力符号,还原成了最原始的“功能性”角色——一个脱靴的仆人,一个磨墨的侍女。
李白通过这种方式,完成了一次惊人的“权力反转”。他向整个世界宣告:在我的“才华王国”里,世俗的权力,必须为我服务。不是因为我想要权力,而是因为在“美”与“天才”的绝对领域里,我,就是规则本身。
这,就是李白精神的内核——“精神的绝对自由与个体价值的无上尊严”。
他不是在反抗皇权。他是在用一种更高级的方式,告诉皇权:我们是两个世界。在你的世界里,你是王。但在我的世界里,我才是。
现在,我们再回头看蒙曼的选择。
一个在现实世界里,通过严格遵守规则,而达到事业顶峰的女性。她比任何人都清楚,“规则”的力量有多么强大,也比任何人都清楚,被“规则”所束缚的痛苦。
她的工作,需要严谨的考据,需要客观的陈述,需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。她的人生,被置于一个巨大的、无形的框架之内。
而李白“脱靴磨墨”的那个瞬间,就是对这个框架,最彻底、最潇洒的击碎。
蒙曼“想嫁”的,就是那个瞬间。那个个体精神可以凌驾于一切世俗评价体系之上的,光芒万丈的瞬间。
那是一种,她或许终其一生,都无法在现实中体验,却可以在精神世界里,无限贴近的,终极自由。
08
理解了这一点,我们就能明白,蒙曼“至今未婚”的状态,与她“想嫁李白”的选择,构成了怎样一种完美的逻辑闭环。
她的“不婚”,在世俗的眼光看来,或许是一种“缺憾”。
但在她自己的精神世界里,这,恰恰是她对“李白式自由”最忠实的践行。
她通过自己的努力,建立了一个独立、富足、且精神世界极其丰盈的个体王国。在这个王国里,她不需要通过婚姻,去获得安全感、社会地位或经济支持。她自己,就是自己的国王。
婚姻,作为一种社会契约,本身就意味着一套复杂的规则、责任与妥协。而蒙曼,在完成了所有世俗要求的“成功”之后,选择在自己的私人领域里,保留一片绝对纯粹的、不受任何规则束缚的“自留地”。
她没有在现实中,去寻找一个“李白式”的伴侣。因为她知道,那注定是一场灾难。
她选择的,是一种更高级的活法:在现实中,活成自律、成功的“蒙曼”。在精神上,嫁给那个自由、野性的“李白”。
她将婚姻,从一种“生活必需品”,变成了一种“精神奢侈品”。她只愿意,将这份最珍贵的奢侈品,交付给自己灵魂深处,那个最认同的、最渴望成为的理想化身。
她的“不婚”,不是一种被动的“剩下”。而是一种主动的、清醒的“选择”。一种,只属于顶级知识分子的,最骄傲、也最孤独的选择。
09
蒙曼教授的那句“李白”,像一声清脆的钟鸣,在今天这个喧嚣、功利的时代,显得格外悠远。
它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个人选择。它更像一个文化探针,探测出了当代中国知识阶层,尤其是成功女性群体,内心深处那片最柔软、也最渴望的所在。
我们生活在一个被“量化”的时代。成功,被量化为财富、职位、粉丝数。人生,被量化为一个个必须按时完成的KPI——毕业、工作、买房、结婚、生子。
我们沿着这些被社会规划好的轨道,奋力前行。我们中的许多人,也像蒙曼一样,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巨大成功。
但午夜梦回,我们是否会感到一丝灵魂的干渴?我们是否会怀念那个曾经也想“仗剑走天涯”,也想“仰天大笑出门去”的,年少的自己?
蒙曼的答案,替无数人说出了那份深藏心底的渴望。
渴望挣脱。渴望自由。渴望在一个瞬间,可以不管不顾,只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。渴望告诉这个世界:在我的精神王国里,我,才是唯一的君主。
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们每个人的心中,都住着一个李白。
而蒙曼,只是那个最清醒、也最勇敢的人。她大声地说出了那个我们只敢在心里默念的名字。她用一句看似玩笑的回答,为自己,也为我们这个时代,完成了一场最盛大、也最孤独的,精神婚礼。
参考文献
中央电视台CCTV-4,《谢谢了,我的家》第二季,朱迅对蒙曼的访谈。中央电视台CCTV-10,《百家讲坛》系列节目,蒙曼主讲的《武则天》、《大隋风云》等。(宋)李昉等,《太平广记·卷二百二·神仙二十二》中关于李白“脱靴磨墨”的早期记载。(后晋)刘昫等,《旧唐书·列传第一百四十·文苑下·李白传》。(宋)欧阳修、宋祁,《新唐书·列传第一百二十七·文艺中·李白传》。相关网络新闻及学术探讨文章。
